嫦娥是什么电影(《青衣》解读:一个望着天上的月亮却行走在人间的女人)

《青衣》写的是一个对扮演嫦娥上瘾的女人筱燕秋。为了生活在舞台上,这个女人全然忘记了世俗生活。为了捍卫心目中嫦娥的艺术形象,她泼热水在另一个演员脸上,几乎断送了自己的表演生涯。为争取重回舞台,她拼命节食、减肥,与烟厂老板进行权色交易,忍受流产的痛苦,甚至霸占徒弟登台的机会。可到了故事最后,她也没有羽化登仙,仍被卡在了人间。

「疼痛」、「斗争」与「伤害」是毕飞宇经常书写的主题。细品下,这些主题每一个都很有悲剧意味。这些悲剧的成因,可能来自于环境、他人,甚至是自身。

卢梭说,「人是生而自由的,但无所不往地生活在枷锁中」。人可能与环境斗争,又被环境所主宰,比如筱燕秋十年如一年地把自己活成嫦娥,但只有等到90年代这个契机,市场经济成为社会环境的主宰力量时,她方有登台的机会;人可能与他人斗争,亲疏远近的交错关系中免不了彼此伤害,比如被筱燕秋用热水烫伤的李雪芬,再比如屡次心生「叛变」之心的徒弟春来;人最可能与自我斗争,无论是自我坚持或自我妥协,都可能成为另一个角度的自私自利或软弱无能,因为人性时时要受到嫉妒、虚荣、不甘、尊严等欲望的拷问和煎熬。

筱燕秋的悲剧,是一出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所导致的悲剧,同时也是自我认知与社会规范之间出现错位,最终导致个体异化乃至毁灭的悲剧。但极致的悲剧里,也隐藏着极致的魅力。筱燕秋爱唱戏,爱嫦娥,爱的是一个高于世俗生活的艺术世界。她的爱是纯然和极致的,对于功名利禄和产米油盐,她没有半点兴趣。如此,她的身上便寄居了理想主义一般的超然与诗意,因为她的热爱完全源于人内在的需求——这是筱燕秋的美。

但我们知道,艺术是一个「造梦机器」,它反映现实却不等于现实,说白了,它只负责生产幻觉。正常人能够在幻觉中指认和调动过往经验中相似的情感体验,并清醒地意识到现实与幻觉的分野。但如果这个人过分追求在艺术中获得幻想的满足,就会偏离现实。筱燕秋对于艺术的过度沉迷,更多的是一种自我迷恋和自我投射,它只能以牺牲现实作为代价。一个迷恋于自我的女人会失去对真实世界的控制,她也不会关心与世俗生活建立任何真实的关系——这是筱燕秋的悲。

在筱燕秋的「美」和「悲」之间,产生了悲剧的张力,于是就有了「伤害」。如同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人格结构理论里说的那样:放纵本我,无视社会规范,其实是一种具有破坏性的行为,因此人就可能成为本能的受害者;压抑自己,不正视正常的需求,人就可能成为社会的受害者。所以在世俗世界里,人其实很难避免伤害。

筱燕秋这个人物很容易让人想起《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的小四,《孔雀》里的姐姐,《立春》里的王彩玲……这些人物,无一不在表现理想主义的陨落。尤其是《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他的人戏不分、表里如一,简直就是另一个版本的筱燕秋。不过,他们对于艺术的痴情虽然如出一辙,但创作者对于这两个人物在精神气韵上的描摹还是有所区别的。

陈凯歌很擅长拍一意孤行的理想主义者,他喜欢个体与世界的极致碰撞,喜欢血肉擦痕中慷慨赴死的悲情与写意,所以程蝶衣的身上是古典主义的悲壮。

程蝶衣是个审美至上者,一个懂戏的日本人比宏大的「民族主义」更能吸引他,所以他可以在荒谬的主流意识形态中孑然独立;他也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就,少一分一秒都不是一辈子」,所以他可以拔剑自刎,把自己活成一出戏剧。任何人都可以背叛爱情,他不可以,任何人都可以背叛京剧,他不可以。所以在他走向毁灭的背后,你能感到陈凯歌的那种激情、偏执乃至是一种终得圆满的充实和骄傲。程蝶衣近乎完美,完美到到孤绝。

相比较而言,毕飞宇对筱燕秋的态度就值得琢磨了。和程蝶衣相比,筱燕秋有点「小」。小的心胸,小的格局,小的世界。在她那里,没有英雄主义,没有乱世人心,她的肩头也没有必要像程蝶衣那样去担起一出国粹的重量。她只是一个望着天上的月亮却行走在人间的女人。她为了扮演理想中的嫦娥,可以节食减肥,可以和烟厂老板睡觉,甚至可以去流产。这三件事里,任何一件事拿出来单说似乎都不甚光彩。从头到尾,筱燕秋都不认为自己生活在家里,而是生活在舞台上。她的悲壮是一种表演性的悲壮,无关功名,她迷恋的是扮演嫦娥情至深处时那种超越世俗生活的旺盛的沉醉与表达欲。

毕飞宇是一个诗性的作者,当描摹筱燕秋纵情表演的时候,他的笔锋满怀热情,有着挥霍的抒情。他这样形容筱燕秋跳舞的两个小时,「这是喜悦的两个小时,哭泣的两个小时,五味俱全的两个小时,缤纷飞扬的两个小时,酣畅的两个小时,凄艳的两个小时,恣意的两个小时,迷乱的两个小时,这还是类似于床笫之欢的两个小时。」这是怎样饱满又世俗的笔调!

可是,当他写筱燕秋减肥,又对此笔锋讥诮。他写,「当命运出现转机的时候,女人们习惯以减肥开启她们的崭新人生。」而在筱燕秋终于决定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徒弟春来的身上时,他又写,「她怀着一股难言的仇恨走近了小饭店,要过菜单,专挑大油大腻的点。一上来筱燕秋就恶狠狠地吞下了三只大肉丸」,语气里全是一个女人的自虐、自戕和报复性暴饮暴食所带来的快感。终于,在她的减肥大业以失败而告终时,作者也是一点都不留情面,他这样写,「减肥真的像一场病,病去如抽丝,病来如山倒。开禁没几天,磅秤的红色指针呼啦一下就把筱燕秋的体重反弹上去了,还捞回了零点五公斤,都有点像有奖销售了。」看,对这个女人水中捞月的行为,他甚至有那么点落井下石的讥讽。

他是在用一种冷冷的幽默,乃至赏玩的口吻在写筱燕秋的减肥过程。在这里面,筱燕秋被还原成了一个普通女人,一个有着世俗情态,甚至傻得可怜可爱的女人。

如果说程蝶衣的理想主义是消匿于轰轰烈烈的大时代,那筱燕秋就是被润物无声的寻常岁月打败了。

波伏娃认为,“女人一开始就存在着自主生存与客观自我———‘做他者’的冲突。而当外在压力被内化为女性自身的精神准则时,她们不战而败的结局便命中注定了。

「一个人的黄金岁月被掐断了,其实比杀死了更让你寒心。什么叫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镜子会慢慢告诉你。」原来筱燕秋遭遇的最大劲敌是「岁月」,这简直是掐住了女人的七寸。纵有风情万种、百结愁肠,身上多出来的赘肉毕竟是藏不住的;再怎么根深叶茂的嗓子,经过岁月蹉跎,总有破音的时候。

「吃错药是嫦娥的命运,女人的命运,人的命运。人只能如此,命中八尺,你难求一丈。」这个眼里曾有青山隐隐与此恨悠悠的女人,曾以为自己可以超凡脱俗,直到生命的源动力开始衰竭,她才发现身边空无一物,连嫦娥也会离她而去。她终于承认,「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

韶华易逝,她不得不把自己的年轻学生春来推上前台;同时却又无法抑制自己几乎是用生命对嫦娥这一角色的热爱。这时,筱燕秋的悲剧就具有了用艺术同时间相抗衡的形而上学的悲剧意味。

所以,同是理想主义的陨落,在陈凯歌那里,就是革命与诗意并置,烂漫与残酷双飞。在毕飞宇这里,则是温柔与讥讽同在,悲凉与热烈同炉。

其次,同《霸王别姬》一样,毕飞宇也是为人设戏,以戏写人。筱燕秋与嫦娥互为镜像,她的人生命运也像《奔月》这出戏一样几经沉浮。

1959年,由于将军一句荒谬的评价,「江山如此多娇,我们的女青年为什么要往月球上跑」,便使得《奔月》胎死腹中;1969年,「文革」时期遗留的僵化思想使得《奔月》成了一出革命样板戏,原本的精神内核完全丧失;到了1999年,《奔月》虽得以重见天日,靠的却是强大的金钱后盾,此时市场经济已成为主宰力量,烟厂老板一句话,甚至可以左右一出戏的命运。而筱燕秋的黄金岁月,就在这出戏的浮沉间,随风而逝了。

毕飞宇自己也坦言,直到写出《青衣》,他才发现并不是「性格决定命运」,而是「命运决定性格」。《青衣》确实写出了那种「命运决定性格」的颠覆性效果。作者对造成筱燕秋悲剧的外在力量进行了强烈的批判,如经济话语的隐形暴力下催生的性权力,金钱社会对艺术的诱惑与主宰等。在毕飞宇这里,政治统辖、社会环境、父权压制、身体规训都是虚拟的命运,都凌驾于人的性格之上并决定这个人的性格。他实际上是在批判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同时追寻在被异化的现代社会中,何谓人的生存意义。

「追寻意义是一个普世的行为,并不是作家所独有。如果你是一个作家,我觉得你对这一点应该有更加清醒的认识,更加自觉的努力。这个不需要理由。这就是你的工作,你的职业。」在一次访谈中,毕飞宇如是说。

但其实,人生本来是没有任何意义可言的。李安也说过,「意义是一个很大的概念,很人为的一个概念。其实这是一个安慰人的东西。所以我们拍电影,就是在寻找意义,寻找意义的本质是它没有意义。」这也是《青衣》之所以显得如此凄美和令人神伤的原因。它写出了一个女人脱离现实生活,奋不顾身地追求艺术里那一点极致的虚无。在这实际与虚无之间是无穷无尽、众人难以理解的此恨绵绵。

「只要你投了青衣的胎,你的骨头就再也不能是泥捏的,只能是水做的,飘到任何码头你都是一朵雨做的云。戏台上的青衣不是一个又一个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别,而是一种抽象的意味,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种立意,一种方法。女人说到底不是长成的,不是岁月的结果,不是婚姻、生育、哺乳的生理阶段。女人就是女人。她学不来也赶不走。青衣是接近虚无的女人。或者说,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极致境界。」这段精彩绝伦的叙述,道出了意义背后的虚空,也道出了一个女人的宿命。筱燕秋这个角色,为了这种虚无与极致去浪费一生,这里面的勇气与胆量,使得她脱离了角色、性别、生理阶段,呈现出一种西西弗斯献祭般的虔诚与惊心动魄。女人不是因刻意提炼和美化的品德而伟大和可爱,她们之所以动人,只是因为她们是女人。

最后我想说,在如今的创作中,其实已经越来越难看到如筱燕秋一般的复杂的女性形象了。人们已经太习惯用「三观」和「道德」来评判一部艺术作品的好坏。「渣男」「渣女」的标签甚嚣尘上,一个多元的人,在当代作品和剧本中变得越来越稀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道德与艺术是存在对立的。因为好的作品都会更尊重欲望一些,而道德则是对欲望的一种约束甚至是贬低。

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青衣》的原因吧。作者对女人的欲望保持诚实,同时又脱离了欲望,写出了一个女人为追求意义背后所付出的真实代价。在写法上,《青衣》也没有追寻当时流行的「寻根文学」,也不再像《叙事》那样的小说一般追求先锋性和实验性,而是转向了现实主义,在虚拟的历史时空中关注人性和历史,探讨人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是否有诗性生存的可能。

文章接近结尾的部分说,「嫦娥在筱燕秋四十岁的那个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详,终年四万八千岁。」令人黯然神伤。

我觉得,她把嫦娥奔月这出戏,演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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